台灣越南都是家 阮金紅用真心換回真感情
阮金紅說:「雨停了,太陽會出來。」21歲嫁來台灣,寶島成為婚姻地獄,但拿起攝影機與新住民和移工交流,為他們在嘉義建起一個家,換得他們的感情回饋,也喚回自己的初心。
阮金紅熟練地穿梭在「越在嘉文化棧」,從廚房拿出一大袋冰塊,敲碎之後再放進玻璃杯中,「要加多少煉乳?都可以自己加喔!」
她親切招呼我們,接著拿起俗稱「滴滴壺」的越式咖啡手沖器,放在裝有煉乳的玻璃杯上,再將越南咖啡粉放入壺裡,隨著熱水緩緩注入,咖啡液滴滴落入玻璃杯,漸漸飄出越南咖啡特有的焦香味。不同於台灣拿鐵,越南咖啡習慣用煉乳代替牛奶,泡出來的咖啡色澤濃重,喝起來又苦又甜,一如阮金紅來到台灣的日子,有苦,也有甜。
自認吃苦耐勞嫁來台灣 寶島卻成為婚姻地獄
阮金紅21歲嫁來台灣,前夫透過仲介認識了她,第一天吃飯,第二天提親,第三天到家裡,再一天就結婚。孤身一人來到台灣,她原本有著美好想像,「剛開始我想著自己很吃苦耐勞呢!」她自豪的說。但21歲的阮金紅沒想到,來到台灣需要面對的是丈夫的家暴、賭博欠債,連婆家都不准她隨意出門。阮金紅和前夫離婚後,做過電鍍、沖床、螺絲模具、加油站等各種工作,就算為了省錢只能和女兒吃一個便當,也要撐下去。但阮金紅與前夫的「孽緣」並未隨著離婚劃下句點,因為女兒的撫養權,兩人再度在法院碰頭,「我想過為什麼老天爺不幫助我,還要給我這麼多困難!」不只生活與法院兩頭燒,還有人唱衰她拿不到撫養權,連想帶著孩子回越南生活都被阻止。
就在人生低潮時,阮金紅參加了一場紀錄片論壇,牽起跟紀錄片導演蔡崇隆的緣分。蔡崇隆回憶,當時見到的阮金紅,看起來很憂鬱,臉上幾乎沒有笑容,隨著其他工作人員起哄,兩人留下彼此的聯絡方式。阮金紅笑著說:「我第一次看到他以為是同志,瘦瘦的,又穿著貼身的衣服,回家後我還跟媽媽說,我今天認識了一個台灣男同志。」蔡崇隆接著說:「很快就發現不是了吧!」兩人相視一笑。
後來蔡崇隆母親過世,阮金紅主動借他機車,方便蔡崇隆在彰化移動,就算自己得走半小時去上班也不介意。蔡崇隆曾說,阮金紅是在他人生的冬天相遇的,遇見彼此後,人生才漸漸轉好。
蔡崇隆開啟第二人生 拍片自我療癒也關注新住民
其實,人生漸漸好轉的不只蔡崇隆。蔡崇隆與阮金紅距離拉近後,因為看見阮金紅喜歡拍照,紀錄片的拍攝器材也小巧好上手,便放手讓阮金紅試著拍攝。
身為大學教授的蔡崇隆不吝嗇誇獎,笑著說:「她是很會舉一反三的學生,很有sense也很有天分,尤其是拍紀錄片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拍。」逗得阮金紅笑呵呵反問:「那你記得我拍的第一個鏡頭嗎?」蔡崇隆說:「記得啊!就是麗麗種菜的畫面。」蔡崇隆想了想,露出開懷的笑容,「她回來一直要我看啊!我都說很好很好,但她還是一直要改進,不斷地反覆看,看到我都覺得可以了。她後來還覺得她拍得比較好啊!還會跟我說,你這樣拍不行。」一問一答間,蔡崇隆眼神變得柔軟。
阮金紅說,一開始其實沒想過害怕或是拍得好不好,只當成是個挑戰,也很開心能學習新東西。
2008年,阮金紅決定拿起攝影機訴說自己的故事,拍攝《失婚記》,擔任導演,也是主角之一。5名來自越南和印尼的外籍配偶來到台灣,國籍不同,卻有共同點:失婚。阮金紅帶著攝影機跟著她們一起生活,「訪談過程中,我沒有當作自己在拍片,而是陪伴,就會自然跟她們聊,隨時跟著他們,覺得畫面不錯就會記錄下來。加上我自己也有這些不好的經驗,不會刻意挖出這部分讓她們談。」
2013年,阮金紅擴大談及新住民議題,從外籍配偶到移工。透過鏡頭,阮金紅跟著這些被稱為「非法外勞」的無照移工們生活,拍攝《可愛陌生人》,試圖從中性的角度觸碰議題;2016年,阮金紅延續移工主題拍攝《再見 可愛陌生人》,紀錄4名越南移工懷抱淘金夢來到台灣,卻從仲介開始就被剝削,到了台灣,沒有犯罪卻被貼上非法標籤,只能成為不被看見卻默默撐起台灣的底層勞動力。
影片出來了,卻不一定每個觀眾都能接受。阮金紅說,像是蔡崇隆剛拿到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《九槍》,談到已故移工阮國非遭警察開9槍身亡的事件,電影放映時,不見得每位觀眾都能和導演有相同看法,「這個是他要面對的。」
「但我以前去學校演講,也會有些年長的老師說:『台灣已經對你很好了啊!我們以前也是媳婦,也都是這樣熬過來的。』但我都會不客氣的頂回去,現在的社會已經不一樣了,應該要男女平等,難道你希望自己的女兒以後也是這樣熬嗎?我可以熬,但我不希望女兒以後會這樣。」阮金紅堅定的說。
「雨停了,太陽會出來。」這是印在《失婚記》DVD上的話,是阮金紅最喜歡的一句話,也是她的人生寫照。
越在嘉文化棧 新住民與移工在台灣的家
人生漸漸能看見陽光後,阮金紅不只用影像說故事,也積極在台灣推動越南文化。2017年,阮金紅在嘉義民雄成立「越在嘉文化棧」,一進門,左邊就是一處大庭園,能擺長桌聚餐或是舉辦活動。阮金紅笑著說,許多移工都把這裡當作在台灣的家,每到假日就準時出現,像是今年過年,還有小組長規劃日程表、分配工作,有的煮菜、有的整理,「我還先幫他們訂了30箱啤酒。我在或不在都給他們用,不過他們很好,這邊留給他們很安心,他們也都會整理得很乾淨。」
阮金紅害羞地說,幾個30歲以下的移工還會用母語直接叫她「媽媽」,也會稱蔡崇隆「爸爸」,阮金紅有時還會補貼移工來回的交通費,像是其中一名移工只要休假日就會出現在門口,總是特別黏著阮金紅,「有天問他才知道,他很小就沒媽媽,爸爸因為受傷看不見……他真的是把這裡當成家,我真的覺得疼他也值得。」
「越在嘉文化棧」有個簡單的料理台,能做些點心或是泡越南咖啡,再進去還有廚房,另外一間KTV房可供閒暇消遣,走進最深的房間,地上鋪滿軟墊,可以供移工假日聚會時的大通鋪,牆邊、牆面則擺滿越南傳統服飾「奧黛」,還有阮金紅的手作工藝品。
蔡崇隆自豪指著牆面的表演道具說:「這些都是她做的,她手很巧啦!」阮金紅拿下一幅十字繡,是3個女性穿著「奧黛」、戴著越式斗笠、騎著自行車的背影、背景則是越南首都胡志民市政府,她說,這幅十字繡是最喜歡的作品,充滿越南味。
另一面掛滿「奧黛」的牆上,阮金紅則拿出多件「限定版」展示,從台北101、阿里山小火車到高雄龍虎塔,還有台灣獼猴、客家花布色,精緻圖樣印在奧黛的裙擺,都是她親自選出的台灣知名地景,不禁讓人看了會心一笑。她又拿出印上越南與台灣地圖的樣式介紹,更是希望拉近台越關係。
付出得到回饋 真情流露騙不了人
「越在嘉文化棧」成立1年後,阮金紅舉辦首屆「嘉移人東南亞文化節」,也策劃越南十字繡暨創意國服大展,活動有美食、奧黛體驗、表演等,好吃又好玩,高趣味性讓更多民眾參與。隔年,阮金紅受到阮劇團邀請擔任「草草藝術節」東南亞單元策展人,在其中辦了「嘉移人市集」,再度受到好評。阮金紅說,今年活動分為兩個星期的假日舉辦,今年以移工和音樂為主題,「很多移工很會玩音樂,我希望搜集他們的樂器,跟民眾交流。加上我們也有『聽起說』粉專,我們有法律諮詢跟心靈輔導,蔡導之前帶了很多實習生去訪各地方的移工故事,這次也會把故事放在裡面。」
阮金紅努力促進交流,但她也說,因為沒有固定的成員舉辦活動,許多事只能親力親為,因為身體勞累導致憂鬱症復發,從《失婚記》拍完面臨媽媽過世,到去年爸爸離開,加上長期輔導有困難的新移民累積的心理壓力,層層堆積,這2年其實是她最想放棄的時候。
阮金紅不諱言,有些人認為她是為了賺錢才辦活動,這樣的聲音一度讓她感到痛苦。「曾有人問我,你做這些有什麼好處嗎?我說沒有好處,但我遇到很多貴人,我的小孩很善良、我的老公很疼愛我、我也越來越多朋友,要錢做什麼?要錢可以做生意,我收到的回饋就是感情。」
「所以我還是會做啦!」阮金紅笑著說。
「能做就盡量去做,說不定年紀再大一點就沒辦法做了。我一直存不了錢,但也不會餓啦!對我來說就是收到回饋,大家認為我很有錢,但我怎麼過大家都不知道,哈哈。我覺得滿好的,有錢不一定會幸福或快樂。」
訪問尾聲,正巧宅急便送貨到門口,司機一下車就喊出:「金馬獎~」阮金紅笑笑的回應,接著幫附近的新住民姐妹簽收了包裹。過了一會兒,一名小男孩熟門熟路跑進「越在嘉文化棧」,阮金紅親暱地抱起小男孩,和我們解釋小男孩剛搬到附近時不願意開口說話,現在已經能打開心房交流。
太陽斜斜地照在抱著小男孩的阮金紅身上,她熱情的要小男孩親一口,小朋友也害羞地嘟起嘴。
或許就像阮金紅說的,促進交流或是關心新住民移工的,收穫的不是金錢,而是真正的感情。熱情的宅急便、還有害羞的小男孩,都已經用行動證明一切。
(文:王心妤/攝影:王騰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