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發現台灣匠人魂] 成形了又削毀,削毀了又成形:順達磚窯張澄淵
小巴士從彰化火車站出發,穿越市區的喧鬧,沿著蜿蜒小路走入被翠綠包圍的鄉間。步下公車後見到些許在荒蕪的砂土立地而起的磚製煙囪,猩紅色的磚雕堆疊出「順達窯業」,磚窯上貼著一幅大紅春聯,「吉地」與「良基」。隱約聽見,從偌大磚廠區流瀉出台語老歌,深處有個身影踩著腳踏車悠悠朝我行來,便是窯廠主人張澄淵先生。
張澄淵先生今年62歲,在順達窯業工作30年,為第四代經營者,亦為磚雕職人。他的外公在初創之際燒製生產黑瓦,供應廟宇與傳統建築使用,1958年,一場淹沒台灣的大水沖毀一家的經濟來源,為了討生活,他們不得不先放下燒磚工作,暫改經營飼料買賣。然而,磚瓦再現的理想持續在父親的腦海中醞釀,1965年在彰化花壇鄉荒蕪、佈滿亂葬崗的紅土上,過去撐持家計的八卦窯,重新落成在他熟悉的土地。
八卦窯,原名為霍夫曼窯,由磚、紅土、耐火泥所製成,日治時代大正年間由歐洲引入台灣。窯體的第一層由紅磚組成,橢圓形的窯體結構有空氣調節閥與四個樹枝狀煙道等裝置,可以將煙引入地下煙道中;窯體共有八個斜面,橢圓形窯體一樓弧形兩翼簷頂的磚砌構造逐步堆疊出變形,自二樓俯瞰宛如八卦,故有「八卦窯」稱號。窯體共有22個磚砌的圓拱門,是運入磚坯運出磚塊的出入口,每門最多可燒出1800塊紅磚,窯室之間沒有間隔,就是紅磚窯燒的空間。
「剛出爐的磚窯,很熱啊!隨時攏有可能崩去。」張澄淵回憶道。在那個生活困苦的年代,工匠以煤炭生火,一旦開窯,得連續「顧火」兩天三夜。剛出窯的「長四方」,任憑工匠汗水滴落、蒸發在空氣中所催生出一塊塊的紅磚,被溫熱地捧在手心上,撐起了彰化地區每位燒火師傅與搬運工人的家庭。
紅磚曾是彰化花壇最重要的產業,越過百年歷史,隨著新型建材的出現和機械自動化,取代原有煤碳燃料與大量人力,建築工法的改變,使得紅磚逐漸停產,磚窯產業沒入時代洪流。
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,震壞了八卦窯,也壓垮了父親一生對窯廠的堅持。彰化地區的磚窯多有傾毀,紅磚就此不再大量生產,無聲細雨落在散地的碎磚上,涼風吹不散滿溢的悔恨與沮喪,自此窯囪的煙不再緲緲,工匠們也從此各自散緣去了。
「這時陣,我知影窯仔廠這是欲改變轉型的時,真毋甘,猶毋過必須愛按呢。」張澄淵說。轉眼十多年過去,每每想起這段回憶,張澄淵總是按耐不住焦慮起身向外,他走出我視線不及的外頭時,空氣中總會沁出一股淡薄的菸草味,彷彿能稍稍紓解他當時的遺憾。
從小愛畫畫的張澄淵,總在紙上創作腦海中的異想,退伍後他在家中磚廠擔任外務,驛馬星動,為每戶磚廠背後的家庭溫飽四處奔波訂單。然而,父親的倒下,為他生命帶來重擊,卻也開啟重生。彰化縣政府所推動的社區改造計畫成為他轉型的一個契機,「你會燒磚仔啊,不然來試看覓雕磚仔。」在友人的邀請下,張澄淵決定轉型客製化製磚,遂開始了藝術磚的創作。
那年他四十出頭,初入中年,嘴上說著「試看覓」卻展現異於常人的認真,一早就在偌大無人的廠房一角,挖起水池旁的母土,依照當時的溫度與溼度,將粗胚的含水率控制在7至15%,與新胚土混合發酵長大。為把握每一分一秒的片刻,等待發酵的空檔便是他構思繪製作品圖樣的時間。
「製陶是加法,雕磚是減法。」長大後的胚土微微發熱,拿起鋼刀,毫無懸念地在胚土上削啊削,把不必要元素減去,再減去,連顏色都減去。
一塊塊溼土落地,成形了又削毀,削毀了又成形,如此不斷反覆,直到滿意的粗胚現身,在坯體刻畫組裝的順序數字,送進窯燒製,等待著作品在火裡蛻變。我拾起毀壞磚堆中一塊碎裂的磚角,看起來失敗燒壞的磚不少,窯燒過後的紅磚,往天空一拋便往遠處飛去。問起張澄淵創作時最困難的地方是什麼,他回答:「太寂寞了啊。」
「從搬運胚土、開發模具、磚泥塑形到燒製組裝,那些只有自己懂得的作品,體力活都得自己來,耐不了熱的他人也幫不上忙。」如身體與心靈的苦行,他只能打開收音機裡的廣播電台,聽著主持人一搭一唱,談論著社會大事,才提醒著自己不至於與世界脫離太遠。
創作初期的自我摸索之路,格外崎嶇難行,張澄淵一路嘗試,沒有師從任何人,仰賴的只是女兒從英國寄回一本本的建築書籍。「我希望,我的作品毋但是擺著欣賞、單純好看,冷冷冰冰,柴柴硬硬,而是你生活中若是有需要會使提來使用。」讓會呼吸吐納的紅磚突破四四方方的印象,他開發多元兼具實用的作品,小至花器、燈具、茶洗,大到庭園藝術造景,共通的特點就是皆可易地移動,談及他引以為傲的作品,明亮笑容裡透露著職人的自在。
「我62歲了,頂多再做十件作品。對我來講,作品完成時平安抵達定位,當它正式『安居』,便是我的『樂業』。我的作品攏佇台灣四方,若是阮牽手、阮囝佮孫出去𨑨迌,看到我的作品會當認出來,『啊,這是阿公做的』就是我最大的成就感。」
說起台灣對傳統建築的看輕,張澄淵原本笑咪咪的臉輕輕泛起一層擔憂,一手托住下巴,整整30秒陷入安靜。「看著那些被打掉的古厝,真毋甘。若是我的作品,會搥心肝啊會滴血。我無愛我的作品給人隨意破壞,磚雕的作品會當永久保存,若是這搭所在無適合囥,作品會當徙,無需要敲掉。」
或許是自有生命以來就與紅磚一同呼吸,見證手裡的那塊磚,堆疊起一家安定的夢想,也看著它在怪手的摧殘下化為頹圮,那堆碎裂的磚瓦中,還遺留有父親付出辛勤的汗水。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創作路,從胚土到水質,從空氣到烈火,上天賜予的歷練豐盈了張澄淵的生命,更讓他重新詮釋「磚」的存在意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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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內容由中華文化總會提供,文.攝/邱婉瑜)